「這裡,又一次,記憶壓著我的嘴唇,/我無與倫比,卻又與你相似。」──波赫士〈我的一生〉
職場人生,結繩為紀,彷彿行駛在日常往返的車道中,逐日習練,將自我仿擬成車身本體,以定速巡航,應對一切暴亂無序。譬如某日,盤點資源,與同事會議,重申業務目標,爭取長官應援,在一片渾沌中自我對話,嘗試理出頭緒。因為這些煩惱如此相似,當看著《魔球》時,他欣慰發現,儘管長相相異,自己與布萊德彼特仍然有著同樣一份焦慮。彼特曾經是備受期待的年輕球員,當他不知道該踏入職業還是該到大學發展,好讓自己更成熟時,球探找上門對他說,「到了一個年紀別人會告訴你,不能再把棒球當兒戲,不一定在幾歲,但一定有人跟你說,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。」這句預言般的話彼特聽進去了,他跟球隊簽約,像名球員一樣勤練球技,幾年過去,他沒有成為穩定的先發選手,他離開球場,成為球探。事情就是這樣,要求人們學習如何幽默看待,現在換彼特跟別人講預言了。
世界仍然如常運轉,球探還是球探,球員還是球員,只是彼特已經受夠這些了。他跟球隊的首席球探爭吵,「你沒辦法預言一個孩子的未來,就像我也不行,有多少次,我聽到你跟那些家長說『我能看出他與眾不同』,其實你根本看不出來。」彼特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意識到,他的證詞恰好冒犯了職業運動建構的基本流程:圍繞「特殊的人」與「明星」打造的神話,而在這套遊戲中,球探的任務就是用他們的經驗與直覺,挑選出那些命定要成為球員的人;彼特可能也沒想到,他對數據棒球的追求,從精神徵兆出發,不無回應他內心的罪咎的意思。這確實信然成論,因為如果遊戲規則是對的,我為什麼沒有成為該成為的人呢?
「獨一無二」還是「並無不同」?這兩個位於軸線兩端的修辭,有時會奇異地出現在同一個段落。馬克斯.巴金漢在《發現我的天才》一書起始,給了讀者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。當巴菲特,這名世界最著名的投資者在對學生演說時,他誠懇地說:「我跟你們當中的每一個人其實沒什麼不一樣。」巴金漢用巴菲特這句話,展開全書論述的核心:如果巴菲特與我們並無不同,那他的成功取決於什麼?如果巴菲特僅僅是「有機會做最愛做的事」,那我們如何解釋,並在其中找出一條得以依循的道路?於是,藉由蓋洛普的研究,巴金漢將巴菲特的具體行為,對應到識別出的主導優勢,從而發展出,「他之所以成為一名世界級的投資者,是因為他有意識地發揮自己的優勢;同樣,他之所以喜愛自己的職業,也是因為他有意識地發揮自身優勢。」這相對於巴菲特的話複雜許多,但讀者們卻比較放心了。蓋洛普用結構化的科學思維,將二元辯證收攝其中:每個人獨一無二,但每個人並無不同。如果從詩學的角度來看,也許,這樣的辯證更能具體顯明個體的有限性與獨特,如同阿甘本論證律法的用詞:「某些事物似乎並未發生,但實際上卻發生了。」
優勢理論,或者更根源的正向心理學,確實如馬丁.塞利格曼所言,是以「嚴肅看待美好的未來」作為它與傳統心理學間的分歧。成長於醫病關係中的傳統心理學,幾乎是自發性的,將它要處理的問題,視為病人身上的病癥。在這假設下,人行為的動力,被看成是一種防衛性的自我補償,「黛安娜王妃致力於地雷清除運動,主要是源於她潛意識中對查爾斯王子及其他王室成員的仇恨」;而正向心理學的提問或許正由此開始:我們研究了人的痛苦,可是為什麼,我們卻對幸福一無所知?蓋洛普的研究,在這意義上,提供了一種看待自我的框架,思維、學習、責任、交往、分析,我們用於定義一個人的優勢,不僅是協助人們在追索的路上,撐開對於現實的快速疊合,更應該是在共好的歷程中,真正察覺並接納自己,因為「但凡最屬於個人的,便也是最為普遍的。」
這令人深思,當一個人願意將自己傾斜,進入到陌生的狀態時,他好像得以更明白自己,而他人的評價並不真的能引領我們到哪裡去。球探的話沒有帶彼特到他想要的地方,他成為球隊主管,解雇他的球探,採取數據決策,用少許經費得到勝場,創造破紀錄連勝,然後再一次倒在冠軍路上。他覺得自己挫敗了,可是其他人卻不這麼認為。他的助手指著影片中一名小聯盟球員跌倒的樣子,寬慰他說「這個人擊出全壘打,自己卻不知道」,他盯著那名球員,在深遠的寂靜中,在日常的教練中,在昏昏欲睡的會議中,在車輛隆隆的引擎聲中,這一切都還說不上完滿。「我無法理解,所以苦惱著/我想我得繼續向前走/盡情享受人生這場秀」。他想,如果在經歷這些,特別是在經歷這些職場歷練後,他仍然保有同樣的願力,願意去訴說與傾聽,願意去接受自己熱愛的一切,他也許就會知道,該如何去理解生命中真正的意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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